咐下人进去通报,就说傅先生的女婿扬州常公子来访。
    常清的岳父名叫傅贤,这日正与往日一样醉心于故纸堆中,听闻女婿来访,颇为惊讶,便起身前往客厅相见。
    一打照面,老人家惊得一个踉跄,下人忙上前扶住,口中小声地嘀咕着:「老爷,这……这位真是咱们家的姑爷常公子吗?」
    傅贤也是惊疑不定,在下人的扶持下坐了下来,向天生问道:「你……请问你是……」
    天生落落大方,上前跪倒行礼,口称「岳父」,又自称「小婿」,口气大大咧咧,行止颇为无礼。
    傅贤心下不快,但顾念着表妹的面子,不好说什么,只是好生怀疑,问道:「你是常清?听你大嫂说你可是自小聪明过人,才貌出众的啊!」
    天生笑嘻嘻地道:「岳父大人,难道小婿这个样子,不够『出众』吗?」
    傅贤哑口无言,心道:是够「出众」的啊!表妹当时可没有说过……这么些年都没见过面,逢年过节常家只是派人送厚礼过来,去年在妻子的提议下要求为小两口完婚,谁知这常公子居然推三阻四的,不是生病就是体虚,谁知……谁知真相竟是这样!
    看着天生丑恶的嘴脸、浮华的衣着,滔滔不绝地夸夸其谈、胡言乱语,老先生一时气急攻心,险些晕去,正在此时,家人来报,说甄家公子来访。
    傅老先生定了定神,忙请他进来,甄湃一进门,看到天生,大吃了一惊,道:「你……你怎么在这里?」
    天生做个鬼脸,笑道:「阿湃,我是常清,我老丈人的女婿,怎么来不得呢?」
    甄湃又是大吃一惊,结结巴巴地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    天生嘿嘿怪笑了几声,道:「我来可是萧先生的意思哩!」
    甄湃一怔,傅贤忙向他问道:「阿湃,他是谁?真的是常清吗?」
    甄湃支支吾吾,看了看天生,不知该怎么说才好。
    傅贤见他不反驳,还道他是默认了,天生真的便是常清,越发恼怒,再也顾不得面子礼仪,站起身来,拂袖而去,回到后堂,气愤愤地向妻子说明了刚才的情况,他的夫人也大为生气,对表妹甄氏好生埋怨,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年轻貌美、温柔贤惠,岂能跟那等无行浪子虚度一生,只怕过不了几年便成了弃妇,像表妹甄氏一样,含怨一生!再说了,单凭这「常公子」长得如此丑陋,就万万入不了丈母娘的法眼。
    当下老两口一商量,干脆写了封信给常家,措辞严厉,坚决退婚,连同常家以前送来的聘礼等物,一并差人送回了常家。
    甄湃和天生被傅家的下人赶出了大门,站在大街上,大眼瞪小眼,甄湃满腹狐疑,想问,又不知从那里问起,怔了半晌,叹口气,转身牵马离开。
    天生笑嘻嘻地跟在后面,出了镇子,才拦住他,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,又道:「多谢甄大爷鼎力相助,我们公子那里,我自会为您美言的,连萧先生也会非常感激您呢。」
    甄湃低头不语,半晌才叹道:「我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做,不敢承你这样的情。唉!只是这样一来,大姐那里,可更不好交待了。」
    天生笑道:「车到山前必有路,甄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了。」
    甄湃摇头,唉声叹气,天生好奇他怎么会这时恰好来到了这里,追问几句,甄湃推托不过,只得说出了原委。原来甄湃离开行香阁,却不敢回家,知道常清这件事绝无可能善了,在外游荡了几日,无处可去,只得来表哥这里避难,谁承想却遇到了天生,这下子连表哥也得罪了,越发没有地方可去,好生无奈。
    天生笑道:「这有什么难处?我们公子既然在行香阁,那里就随时都是你的家,可千万不要客气,只管去住着便是。」
    甄湃想到萧悠,心中便是一寒,忙摇头道:「不必了,我……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。」心想:那个人表面温和有礼,实际上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厉害人物,绝对不可亲近,可怜的阿清,这下子可是小羊儿落入了虎口……唉!不过好像他对阿清还真是好得很,阿清也是真心喜欢他,只可惜我……我……唉!
    天生好心好意,提醒他道:「甄大爷,我们公子这头亲事算是黄了,反正他有了萧先生,自然不能再与旁人成亲,你年纪也不小了,应该也有未婚妻了吧?干脆上老丈人家吃闲饭去,也饿不着你。」
    甄湃苦着脸道:「还说呢,真正是头痛得紧,我也像阿清似的,不愿意成亲,这些年已经找借口换了两、三份亲事了,偏生大姐催促得紧,非逼着我成亲不可,可是我……我……」
    天生吐了吐舌头,不好意思笑话他,想了一想,忽然道:「甄大爷,你那个新的岳父家,有人见过你吗?」
    甄湃道:「我为了退亲事,这几年在扬州城里颇闹了些事,名声相当不好,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没人敢把女儿嫁给我了,大姐无奈,托亲戚从泉州给我定了一门亲事,倒还真没见过面呢。」忽然间心中一动,看了看天生,道:「怎么,你……难道你想……」
    天生嘿嘿一笑,得意地道:「我天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,你既然刚才帮了我,也帮了萧先生,那天生现在就不妨帮你一帮,也算还个人情。」
    甄湃眼珠一转,也是嘿嘿一笑,两个人互相碰了碰狡猾的目光,有些话不必明说,不过嘛,嘿嘿……
    并骑而驰,两人打马往泉州方向而去了。
    第二十一章
    红日当头,一骑人马从远处飞驰而来,在大路上带起一溜烟尘。马上一人挥鞭频频,一张丑脸得意洋洋,还吹着口哨,好不快活。
    此人是谁?原来正是天生远从泉州归来,此行一帆风顺,不但退了常清的婚事,还帮了甄湃一个大忙,顺便也了却了他的亲事――这种事情天生连做了两次,差不多都驾轻就熟了。
    天生兴高采烈回到行香阁,一进门,却发现园中的气氛有点不对。怎么回事?为什么人人脸上均有忧色?
    天生拉住一人询问,那人一见他,喜道:「天生哥,你可回来了,快去萧先生那里看看,出大事了!」
    天生吃了一惊,忙问:「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」
    「常先生走了,被他家里人硬接走的,那时你不在,萧先生也正好出去办事了,别人都不敢阻拦,常先生只好跟来接他的一个老妈妈和一群家丁回家去了,听说是他大嫂生了病,所以派人来接他回去探病。」
    天生顿足道:「胡说!前不久探子还说他大嫂身体好得很,怎会突然生了病?一定是故意骗公子回去的。」一边说,一边忙忙地赶到萧悠的书房,请人通报了进去,不多时萧悠便即召他进去。
    一见面,天生吃了一惊,数日不见,萧悠居然微显憔悴,面沉似水,嘴唇抿得紧紧的,一双原本温和的眼睛锐利似刀,冷冷地扫了天生一眼,没有说话。
    天生心中有愧,急忙行礼,道:「我回来了,都是我不好,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公子,否则的话……」
    萧悠冷冷地一挥手,止住了他的话,淡淡地道:「不怪你,该来的事总是要来的。」眼睛又转到手中的卷宗上去了,半晌没有说话。
    天生蜗14泊,大气也不敢出。好不容易等萧悠看完了卷宗,提笔做了批注,安排下去任务,处理完了又一批事务,打发走了其他的手下,这才回过头来,看了天生一眼。
    天生忙道:「我这就再赶去扬州,一定想办法把公子接回来。」
    萧悠却未接他的话头,只淡淡一笑,道:「天生,你这次出去,功劳不小啊!」
    天生嘻嘻一笑,心知什么事也瞒不过萧悠的耳目,况且他也没想隐瞒,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这次出去做的事都汇报给他听,萧悠静静听着,一言不发。
    天生说完了自己到扬州和泉州的所作所为,小心地看了一眼萧悠,道:「萧哥,我想甄大爷好歹是我们公子的兄弟,他又帮了我一个大忙,也就是帮了萧哥你和公子的忙,所以就自作主张,多跑了一趟泉州,帮他也搅黄了那门亲事……」
    萧悠瞪他一眼,道:「你这家伙,坏人好事,还得意忘形呢!」
    天生嘿嘿一笑,颇为得意,道:「天生我才必有用,公子的话,真是再准不过的,难得老天把我生得这样丑,如今可不正好派上用场了吗?」
    萧悠忍不住也笑起来,多日的烦恼稍稍消解了一点,叹道:「也罢,反正甄湃也正好不想结那门亲事,只不过这样的事,你以后不可再做了。」
    天生点头应允,又道:「如今当务之急,自然是想办法把我们公子弄回来了,我这就出发去扬州。」
    萧悠摇了摇头,道:「这事不是那么好解决的,你先不要轻举妄动。」
    天生一怔,点头答应,心中却好生不解,仔细观察萧悠的脸色,见他颇显疲惫,知他连日来为了社中之事和常清的事,心力交瘁,心中一阵难过,正想再劝解他一番,萧悠却挥手叫他下去,天生不敢多言,退了出来,暗暗着急。
    静室之中,萧悠一人坐在桌前,以手抚额,沉思良久,深深地叹了口气,眼光望向墙上的一幅字,正是常清给他写的陶渊明诗《饮酒其五》。这首诗因为暗含萧悠的名字,所以常清极是喜爱,曾用心写了多幅,挑其中最出色的裱了出来,挂在萧悠书房里。
    睹物思人,他一字一字细看过去,只见字字珠玑,笔致浑圆秀丽,缓缓读到了「悠然见南山」这句,心中一痛,暗暗想到:清弟,你如今正在做什么呢?有没有想着我?清弟……清弟……
    常清正跪在祠堂里抄写经文,口中还轻轻念诵。写着写着,不知为何,心头思潮涌动,眼前竟然浮现出萧悠的身影,那挺拔的身姿、俊美的脸庞,一双清澈明亮的凤眼,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……
    一抹微笑浮上常清的脸颊,眼光都变得柔和起来,手下的笔,不知不觉地在纸上写了几个「悠」字。
    「啪!」一声脆响过后,常清的肩头着了一记板子,痛得身子一缩,泪水含在眼中,却不敢掉下来。
    常清的大嫂甄氏盯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:「菩萨面前,居然还敢心怀不轨,清儿,你可是越来越不长进了!」
    常清定了定心神,又认认真真地抄起经来。
    甄氏道:「罚你抄华严经一千遍,这才抄了多少?你从小在菩萨面前最是虔诚的,如今却沾染了外面的恶习,却教菩萨怎么再保佑你?」
    常清抬眼望了大嫂一眼,小声道:「我没有……」
    「啪!」又是一板子落在肩头,常清不敢闪躲,咬牙忍痛,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    甄氏念了几句佛,恨恨地道:「你胆大妄为,擅自离家,游荡不归,结交不三不四的人,还敢做出有辱门楣、伤风败俗的丑事来,你说,你怎么对得起常家的列祖列宗?怎么对得起你早逝的爹娘?怎么对得起我十几年含辛茹苦,把你养大成人!?」
    常清心中愧疚,不敢答话,眼睛汪汪地望着甄氏,听着她冷厉的话语,一句一句,都像是锋利的刀子在割他的心一样。
    是啊!大嫂说得对,他做出这样的事来,真的是愧对祖先,无颜面对世人……可是,他对萧悠的情意,却是天日可鉴,绝无虚假,纵然受到大嫂严厉的责罚,却也无怨无悔……
    「清儿,你给我在菩萨面前发誓,说今生今世,再也不见那个人,再也不做有辱门风之事!」
    常清心中一痛,咬紧了牙关,一声不吭。要他发誓今生今世不见悠哥,那……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更痛快些。
    「清儿!」甄氏见他执迷不悟,心下大怒,挥起手中的板子,狠狠又给了他两下,喝道:「罚你多抄一百遍《华严经》!」
    常清不敢回嘴,垂下了眼睛,笔下不停,行云流水般抄将下去。
    那日他正在行香园中教书,忽然有人来报常家派人来接他回家,说是常家大奶奶病重,接他回去探病。
    常清大吃一惊,他是大嫂一手带大的,情意深厚,名为叔嫂,实际上情同母子,自然极为关心,忙请来人进来相见。
    一看之下,竟然是大嫂的奶妈尹氏,这尹老太太是从小把甄氏带大的,来到常家也有二十几年,一心辅助甄氏,操持家务,劳苦功高,常家上下对她极是尊敬,常清自是对她敬爱有加,如今见是她亲自来接自己,越发惊惶失措,还道大嫂真的出了什么事?
    又急又怕,偏偏萧悠外出公务,天生又出了远门,平先生去了南京办事,身边竟是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,他慌乱无措,忙问端的,原来竟是大嫂忽染恶疾,一病不起。
    常清一听这话,急得跳了起来,不及细想,忙忙地令人收拾了一点东西,跟着奶妈一行人立即起行,日夜兼程赶回扬州。
    回到家中,常清急急忙忙跑到后宅,却发现大嫂端端正正坐在屋中,并没有生病的样子,丫鬟老妈子们站了一地,个个表情严肃。
    他大吃一惊,忙问:「大嫂,……」
    常家大夫人甄氏面沉似水,道:「我怎么?是不是我真的死了,你才高兴?」
    常清恍然,知是大嫂设计骗自己回来,听她如此说,心中难过,忙道:「怎么会?大嫂,我……我在外面,一直想念着你呢……」
    甄氏冷冷地道:「想念我?想了大半年还不回来看看?」
    常清脸一红,讷讷地说不出话,从小他就被大嫂严格管教,向来不敢回嘴,她怎么说,他就怎么听着,这时明知自己犯了错,更是哑口无言。
    甄氏道:「这大半年来,你都干了些什么?」
    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常清正在紧张大嫂会问什么,就听到她直接问了出来,一时张口结舌,不知从哪里说才好。
    甄氏见他面红过耳,垂下了头不敢说话,心中又是怜惜、又是恼怒。常清是她一手带大的,心中极疼爱他,所谓爱之深痛之切,越发容不得他行差踏错,如今见他不但敢离家出走,还累月不归,更可怕的是……想到从自己费尽心机才得到的消息,甄氏几乎气炸了肺,恨恨地哼了一声。
    常清吓得一哆嗦,悄悄抬头,见她面色不善,心下更是突突乱跳,紧张得脸色都变了。
    甄氏见常清怕得厉害,心中浮起一丝怜惜,对房中的下人们冷冷地道:「你们先都下去。」
    众人应了,鱼贯而出,有几个跟常清关系好的,都悄悄看他一眼,心中担忧,却不敢为他求情。
    房中只剩下叔嫂两人,常清抬起头来,叫了声「大嫂」,却劈头挨了甄氏的一阵数落,措辞严厉,口气生硬,直训得他心惊胆颤、又羞又愧,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隙钻了进去,省了这难耐的煎熬。
    好不容易等大嫂骂到一个段落,常清刚想说话,却听甄氏道:「其他的也还罢了,你和那个姓萧的,却是什么一回事?」
    常清刚才脸色惨白,这一下又胀了个通红,讷讷地道:「我……我们……」
    甄氏怒道:「什么『你们』!阿清,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?堂堂男儿,常家三公子,竟然学那无耻之徒,做出这样下贱之事来,你怎么有面目见你死去的爹娘,怎么有面目去见常家的列祖列宗!」
    常清面白如纸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大嫂这话,比用刀子割他的心还让人无法忍受。
    甄氏越说越怒,最后拍案而起,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家法,狠狠打了常清一顿,常清羞愧无地,只是流泪,一个字也不敢回。
    甄氏一边打,一边逼迫常清与萧悠一刀两断,永远不得再见,常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可心中一点清明不灭,只是在想,永远不见悠哥?这……这怎么能够答应?大嫂是他从小最尊敬的人,她说的话,他向来听从,唯独这一次,要他舍却了萧悠,却怎么舍得?不,不能,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……
    常清越不肯回应,甄氏越怒,边打边哭骂不止,下手越加重了,直打得常清倒在地上,昏迷了过去,守在外面的奶妈一直提心吊胆的,眼看打得不祥了,忙带人进来,止住了已经有点歇斯底里的甄氏,好言相劝,又着小厮把常清抬回房去,赶紧请了大夫来看伤。
    甄氏虽然下手打了常清,其实自己也是心疼的,又恨他不争气,枉费了她十数年教导,这时也哭得呕心沥血,痛苦不已。
    夜里,常清痛得时昏时醒,他长这么大,还是头一次挨这样的痛打,虽然甄氏力气不算大,却也打得他皮开肉绽,而心中的痛,却又远胜于肉体。从小到大,还从来没见过大嫂气成这样呢,是被自己气的,都是自己不好……
    可是,大嫂她,为什么非要自己离开悠哥呢?大嫂是自己最亲爱的人,悠哥也是啊!而且,在自己的心里,不知不觉之间,悠哥的地位,已经超过大嫂了……
    猛然发觉了自己的心意,常清心中一凛,却又甜蜜蜜的,嗯,是啊!悠哥,他是我最亲近的人,是我最爱的人,宁可性命不要,也不能舍弃他的……
    悠哥……悠哥……我好想你……
    常清趴在床上,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,浸湿了一大片,身体痛得难耐,只好拚命想想自己和萧悠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,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一点痛苦……
    嗯,那些快乐的日子啊……
    常清伤得颇重,直过了七、八天才能下地,甄氏嘴里不说,心中却也后悔打得重了,只是不肯表现出来,每日差奶妈过来看望。这一日常清身子刚好了些,甄氏便差人来叫他去祠堂。
    常清正端着一小碗燕窝汤,听了这话,吓得手一抖,细瓷的小碗脱手而出,「叮」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,他抬起头,含泪望向奶妈,却见她叹了口气,表示毫无办法。
    到了祠堂,甄氏却并没再责骂常清,只罚他跪在地上抄一千遍法华经,常清悄悄松了口气,拿起笔来,规规矩矩地开始抄写经文。
    甄氏坐在一旁,数着念珠,轻轻念佛。
    然而常清写着写着,不知为什么,竟然又想起悠哥来,那含笑的眼睛,仿佛就出现在眼前,不知不觉中,常清手中的笔,竟然写出了好个「悠」字,说不得,又挨了大嫂的几下责打。
    这一日抄经文直抄到太阳落山才罢,常清膝头跪得肿了,站都站不起来,被下人背回了房中。
    一连数日,常清都是一早起来到祠堂跪着抄经,日落方罢。他身体痛苦,心意却丝毫没有改变,抄写每段佛经之后,都要在心中默祝:「请佛祖、菩萨保佑,让我和悠哥可以长相厮守,永远也不分开。」念得多了,心中信念愈发坚定,神色也从容起来,不急不恼,平心静气,认认真真地逐字抄写,竟全当是在练习书法了。
    甄氏哪里知道他心中的念头,见他一本正经地抄经念经,心中大慰,暗想:还是得严加管教,清儿是我从小带大的,本性纯良,一时的蒙昧,终是可以修正过来的。
    两人各怀心事,气氛倒是渐渐缓和了。
    这日,常清的二哥常源正在花园中与小妾们饮酒玩耍,忽然下人通报有客来访。
    常源正在兴头上,颇为不快,正欲推辞不见,却见那下人挤了挤眼睛,比了个手势,意思是来人有重礼。
    常源因为把持着扬州一带的盐业,官商勾结,颇有些一手遮天的气势,所以平时来送礼请托的人不在少数,而下人们也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,什么人可以通传,什么人不给通传,一打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。
    这回这个下人定是得了外面的好处,所以才敢在常源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前来通传,并示意他来人有重礼。
    看在重礼的面子上,常源勉为其难地站起身来,摆脱了几个小妾的纠缠,踱着方步来到前厅。
    一进门,只见一个年轻人大大方方地坐在客位上,正在喝茶,见常源进来,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,起身施礼,微笑道:「见过常二先生。」
    常源见他眉清目秀,身材高挑,态度不卑不亢,仪表落落大方,心下先存了几分好感,也回了一礼,两人一同坐下,常源一边接过下人送上的香茗,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:「请问先生贵姓?来此有何贵干?」
    那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道:「在下萧悠,此行特为求亲而来,还望二哥允准。」
    常源刚喝了一口茶,闻听此言,「噗」地一声将茶全都喷了出来,呛得直咳嗽,下人们急忙上来给他拍胸抚背,好半天才顺过气来,他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,怒道:「萧先生,请不要开玩笑!」
    萧悠道:「怎么是玩笑,二哥,我可是非常认真的。」
    常源连忙一伸手,止住他道:「停!先别叫得这么亲热,谁是你二哥?我家又没有姐姐妹妹,你却是向谁求亲?」
    萧悠微微一笑,正色道:「二哥不必生气,我来求亲,心正意诚,正是向令弟常清求亲,还望二哥允准我俩的亲事。」说完立起身来,深深施了一礼。
    常源一口气憋在胸口,好不容易才喘上来,冷冷盯着萧悠,道:「敢情萧先生是来消遣常某来着!」
    萧悠道:「不敢,在下确实是为向令弟求亲而来,绝不敢有半点消遣二哥的意思。」
    常源「啪」地一拍桌子,跳了起来,怒道:「你刚才说『令弟』?」
    萧悠点头。
    「『令弟』的意思是男的,你难道不知道?」
    萧悠微微一笑,道:「知道。」
    「那你还来求亲!」
    「没错,正是向令弟求亲,还望二哥能够答允。」
    常源不可思议地望着萧悠,见他仍是不卑不亢地望着自己,态度诚恳,实在不像开玩笑。
    「你……」常源望着萧悠,不知为什么,被他沉稳的气势所摄,一肚子怒火竟然发不出来,艰难地咽了口唾沫,坐了下来,冷冷地道:「不管你为什么而来,常家不欢迎你,这就请便吧!」伸手端起茶来,下人立即长声叫道:「送客――」
    萧悠却不急不忙地也坐了下来,笑道:「二哥不必性急,萧悠此来,特备有重礼,二哥不妨先看看再说。」
    轻轻向外一招手,几个随从快步走进厅来,其中二人手中托着描金礼盘,上面分别放着两个大红泥金龙纹的礼单,送到常源面前,不待他说话,便轻轻放在了桌上,另四人抬着两个巨大的箱子,进门后放在厅中,听箱子落地的声音,分量不轻。
    这六人都是训练有素的随从,放下东西,一声不吭,迅速退了下去,只留下满头雾水的常源和一群家人面对着这些礼物发呆。
    「二哥先请看看礼单。」萧悠面含微笑,不急不忙地道,一点儿也不把刚才受到的冷遇放在心上。
    「你!」
    常源呼地站了起来,把脸一板,抬起手来,便想拍在桌上――这个萧悠,到底还有没有把他常二爷放在眼里啊?送礼还有强送的?
    萧悠眼急手快,轻轻探过手来,伸出二指,托住了常源的手腕,微笑道:「二哥且别生气,请先看看礼单。」
    说着另一只手拿过桌上的礼单,放在常源手中,手上微一用力,常源身不由己,向后跌坐在椅中,心中暗惊,看不出这个斯文秀气的年轻人,竟然身具武功,而且还颇不弱呢。
    他惊疑不定,顺手打开礼单扫了一眼,顿时大吃一惊,急忙细细看去,越看越是惊慌,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。萧悠不慌不忙地品着茶,也不出声。
    好半晌,常源才放下礼单,脸色铁青,哑着嗓子道:「尊驾究竟是何人?意欲何为?」
    萧悠放下茶盏,微微一笑道:「二哥言重了,小弟别无所求,但求二哥能够允准萧某与令弟常清的婚事。」
    常源脑门上的冷汗都下来了,伸袖子擦了擦汗,又扫了几眼礼单,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厅中一时冷了场,众下人都面面相觑,不知究竟是什么礼单让二老爷如此震惊。
    好半晌,常源才定了定神,缓和了些脸色,道:「萧先生,别的事都好商量,你的这份礼单,我可以出重金买下,你看如何?」
    萧悠淡淡地道:「这份礼单是送给二哥的,何来买下之说?」
    常源嘿嘿了几声,颇觉尴尬,向左右使个眼色,众人忙都退下,厅中只剩他和萧悠二人。
    常源清了清嗓子,道:「萧老弟,你远道而来,还送了这样一份大礼,愚兄实在感激不尽,应该好好谢你,不如这样,我可以出礼单三倍的价钱,买下它,你看怎样?」
    常源勉强说完这几句话,喘了口大气,好不辛苦,想他常二爷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跟人讲话了,实在有点不习惯。
    萧悠抬起头来,正视着常源,道:「多行不义必自毙,二哥,这样的道理不用我说,你自己要多保重。」
    「是,是。」常源听他话说得重,冷汗又下来了,忙陪笑道:「萧老弟,以后的事,我会小心处理的,这个你放心,如今还要请你高抬贵手……」
    萧悠微微一笑,道:「二哥,你才看了一张礼单,这里还有一张呢,请过目。」说着把另一张礼单送了过来。
    常源脸上的肥肉一阵乱颤,心中直打突。这辈子礼单不知见了多少,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内容呢,如今一听「礼单」这两个字,竟然都心惊肉跳的。
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礼单看了一遍,这一回倒都是见惯了的内容,珠宝玉器、各色古玩、名贵药材,确实是份重礼,看得出是极花了一番心思的,单这「千年雪参一株二十二两」一项,就是大内皇宫也未必找得出来,更何况还有缅甸产的十二色玲珑玉器、吴道子的真品飞天图等等。
    可惜,现在任是多好的礼物,常源也不敢收,他小心地把礼单阖上,微笑道:「多谢萧老弟费心,不过嘛……」
    萧悠含笑道:「在下与令弟常清两情相悦,已是互许过终身的,还望二哥成全。」
    常源怒火上撞,腾地站了起来,指着萧悠的鼻子,怒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
    萧悠不慌不忙地道:「二哥可能还不知道,清弟离家这大半年,都是跟我在一起。」接着便把自己与常清相识相知的情由大致讲述了一遍,最后说道:「我们两个情投意合,感情已是极深,相约互伴终生,此情忠贞不渝、天日可鉴,所以还望二哥不以世俗之见为碍,能够成全我们,萧悠和清弟,都将感激不尽!」
    说罢站起身来,便行下礼去。
    常源急忙扶住他,道:「不可不可,万万不可……」
    一时心乱如麻,实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才好,急又急不得,恼也恼不得,搓着手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,实在想要晕倒过去了事。
    只可惜平时保养得太好,此时便想晕也晕不过去,只能瞪着眼睛干著急,只急得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,还点缀着许多亮晶晶的汗珠。
    第二十二章
    常清正在祠堂里跪地抄经,忽然房门轻轻一响,有人进来,快步走到他身后,叫了声:「阿清。」
    「咦?」常清回过头来,见是甄湃,忙问:「你怎么来了?」
    甄湃吐了吐舌头,笑道:「我来给你送东西吃,听下人说你又被大姐罚不许吃饭了。」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油纸包,递了过来。
    常清放下笔,接了过来,入手温暖,打开一看,正是自己爱吃的蟹黄小笼包,还冒着热气呢。
    他心中一暖,道:「还这么烫呢,阿湃,亏你敢放在怀里,没烫着吧?」
    甄湃笑道:「没事,我皮厚着呢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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