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“初见”的记忆并没有让两人停留太久, 时间继续往前,逃脱了方慧的毒打之后,方棋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善, 但人生路上的磕绊不会停止,只有层出不穷。
    最主要的绊子就是覃元彦。
    记忆没什么新奇的, 让方棋挪不动脚的是他以前没见过的场面, 稍大一点之后, 寅迟不再只寄宿在他的身体里,而是以灵魂体的状态跟在他身边。
    “换魂术消耗的不仅仅是施术人的力量, 被施术的灵魂也会有所损耗,所以最初那会儿,我没办法脱离你的身体。”
    如果强行脱离, 可能会被他脖子上的玉佩当做一股能量直接吸进去。
    方棋想了想说:“所以你才那么嘴碎?”
    因为“身体”动不了, 哪儿都不能去,闲的。
    寅迟忍不住一笑,“是啊,可惜是做笑脸给瞎子看, 没人搭理我呢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方棋一时无言。
    很快他又发现, 寅迟可以“动”了之后, 他依旧很嘴碎。
    他还是那副谁都看不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,之前只能听到, 现在可以直观地看到。
    以灵魂状态飘在他身边的寅迟, 年龄也和他同步。
    小时候的寅迟,脸蛋圆润, 有着精雕细琢而成的完美五官, 尤其是一双眼睛又亮又传神,忽闪的睫毛像两把扇子, 然而这样一张酷似玩偶般漂亮的脸,那双雾色的瞳眸却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灵动,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轻蔑。
    他会无差别地语言攻击任何接近方棋的人。
    覃元彦首当其冲。
    “真是世风日下,啥人都有人捧臭脚。”
    “私生子还这么引以为荣,他这是把他妈的化妆品全糊脸上了才保养得这么厚吗?”
    “脑子是个好东西,可惜他没有。”
    方棋在校外被围堵,他直接原地吃瓜,看着被打趴在地上的一群人说:“东方不亮西方亮,憨批啥样你们啥样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除了学生,不待见方棋的还有老师,他们看人下菜碟,没错也能挑出错来,尤其是方棋参与打架,让班主任拿出了经典话术:“为什么他们不找别人麻烦偏偏找你?你也该反思一下自己。”
    寅迟:“为什么别人班上不出事就你班上出事?你也该反思一下自己,吃人嘴软拿人手短,收了人家父母的钱,管不了人家的崽,还指望被欺负的人忍气吞声息事宁人,跟人沾边的事你是一件都不干。”
    他说话时声色并茂,稚嫩的脸说出的话却老气横秋,显得十分臭屁。
    但自从那次沉默之后,他的锋芒再也没怼向过方棋。
    而在相对正直的老师找方棋谈话时,他在一旁也没消停,老师劝诫方棋要合群,不能太自闭太孤僻云云,他就在旁边有一句怼一句地回应:“你才自闭,你才孤僻。”
    很幼稚,很鲜活。
    方棋仿佛看到了同一段经历有人替他活出了别样的人生,童年的沉郁随着他句句有回应的反击而消散了大半。
    他又转头看向寅迟。
    寅迟回视他的眼睛,问: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方棋:“……你哪儿学来的那些怼人的话?”
    寅迟眉梢微挑,想了想说:“忘了,突然想到了,就说出来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少年老成,一般只是一个形容,或者是长相,或者是有意模仿大人的语气神态,形成一种视觉和感官上的割裂,但本质上还是孩子。
    方棋是被生活逼迫着长大,不得不明白人情冷暖,不得不辗转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间,揣度他们的言语,行为,动机,目的,找到动摇他们的点,给自己博取一条生存的缝隙。
    寅迟和他不一样,他的童年在他的描述中是很美好的,被爱护着长大的孩子总会很鲜活,很童真,寅迟确实有一个孩子该有的鲜活,但他说出的话却不像一个孩子只分单纯的善恶。
    他的判断有理有据,他知道一个人心口不一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。
    他明白菜贩子之间有利益牵扯,所以狼狈为奸,也明白方慧对自己的恶可以不分青红皂白,所以有没有原因他都逃不了一顿毒打。
    他清楚警察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,怀疑他们的不作为和不靠谱,所以嘲讽自己博取警察同情的做法。
    他还知道,学校里的老师把打架的责任全推到受害者的身上,是为了讨好其他人的家长,同时还能保住自己的事业稳步上升不受影响。
    这不是一个七岁失踪的孩子能看到能理解到的社会丑恶的现状。
    一个孩子也不该有他这种愤世嫉俗的戾气。
    他那些戾气是从哪儿来的呢?
    很难不让人想到他体内那些被强灌进去的阴煞之气。
    记忆可以被清除,但被记忆影响到的认知和脾性,不是记忆消失的一瞬间就可以改变的。
    所以问题还是出在那段丢失的记忆。
    但两人走遍了寅迟的记忆世界,也没看到他失踪之后的相关记忆,只有一片残缺的虚无,连封印都没有。
    “清除得这么干净,看来是找不回来了。”寅迟说。
    方棋侧头看向他。
    寅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,说:“没事,先出去吧。”
    方棋:“……嗯。”
    从记忆世界里出来,他还笔直地躺在床上,额头有些沉重,光线也被某种不明物体阻隔了,他缓缓睁眼,正好撞进了不明物同步睁开的眼睛里。
    寅迟顺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,才直起身,单手撑头,侧躺在他身边。
    方棋抬眸看着他。
    记忆里的“愤青”场面仿佛还近在眼前,和寅迟现在的淡然模样截然不同。
    继小时候之后,他们在找那段残缺的记忆时也看到了寅迟其他的记忆,大概是在方棋上了初中之后,不知道是厌倦了没人回应的自言自语,还是对世界失去了吐槽的欲望,他渐渐变得寡言少语起来,不再那么嘴碎了。
    方棋不由得问:“你后来怎么不说人坏话了?”
    “我说了。”寅迟道:“我在心里说了。”
    方棋:“……”
    方棋无语了一会儿,垂下了眼睛。
    心里说的话也会在记忆里出现的,他没听见,所以寅迟压根就没说,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问题,所以他也没追问。
    顿了一会儿,寅迟突然说:“其实被抹除掉的记忆也不是不能找回来。”
    方棋又抬起头。
    寅迟说:“你们地府不是有轮回镜吗?”
    轮回镜,可以照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,是地府判官司用来审判鬼魂今生做过的事,用以判定鬼魂来世的命格,以及有罪的恶鬼该受什么样的惩罚,该入哪一层地狱。
    鬼差办案常常会遇上因爱恨纠葛蹉跎几世也要纠缠前世恋人的恶鬼,为了化解恶鬼的执念,轮回镜是可以申请借用的,为此还衍生出了方便鬼差取用,用轮回镜碎片炼制成的有相同效果的道具。
    方棋自然也知道地府有这种东西,察觉到寅迟的记忆世界残缺无法找回时他就想到了这个,现在却忍不住迟疑了。
    那段被彻底清除的记忆,他们真的有必要找回来吗?
    “如果……”
    “如果那是一段不好的记忆,你担心我会失控吗?”寅迟打断了他,说出了他的顾虑。
    方棋:“……”
    寅迟又道:“不用担心,她既然没消除我所有的记忆,说明她一定也想过这个问题,她保留了我和玄门相关的记忆,让我知道自己的记忆有缺失,她就该知道我会去找。”
    而且如果真如姚思宇所说,他身上有别人的因果,不是他忘了,因果就能消失的。
    再者他记忆丢失的事虽然不是姚思宇他们动的手脚,但他们迟早会察觉端倪,就算他不去找,也总会被逼着想起来。
    方棋同意了他的决定,向地府提交了轮回镜的使用申请。
    然而申请提交上去,效率低下的地府却迟迟没有回复。
    方棋没去细想原因。
    谢辞不是会以权谋私的人,不会因为他们那点不算交情的交情就替他隐瞒寅迟的事,所以他肯定已经事无巨细地上报,但在商场事件结束之后,地府一直没有什么动作。
    如果地府想做什么,不至于拖了这么久。
    而且地府要做什么,他也阻止不了。
    他能做的只有等。
    等不到就干脆休息。
    他休息的时候,寅迟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他,偶尔会陪他一起躺着,他似乎一点也不急躁他丢失的记忆里有什么,又或者,他已经预料到了有什么。
    他没有告诉方棋的是,在他们认识的开始,从他在方棋的身体里苏醒的时候开始,他的心里就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恶意,那种恶意说不清道不明,仿佛与生俱来。
    那些他所吐槽的物欲横流,人性丑陋,都不是他“看”出来的,而是本身就存在于他的认知里,只要两个人有了冲突,他好像就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    而在那些冲突一丝不差地按照他认知里的轨迹发展时,他便有一种“看吧,果然如此”的想法。
    好像这些事情他已经无知无觉地经历过了很多回。
    遇见的人里,只有方棋是一直脱离在他的认知之外的。
    他一开始觉得方棋是逆来顺受,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想法很愚蠢。
    后来方棋用行动证明,他才是那个愚蠢的人。
    在他的认知里,从小被折磨被打压的人,要么隐忍沉积,在日复一日的虐待中失去自我,变得扭曲阴暗,一朝爆发做出极端疯狂的事情,要么奋起反抗,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被磨平了棱角,选择接受现实,变得懦弱平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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