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
    初夏的湿润海风卷着沧鼻的腥味,扑过海田河,吹向得胜沙,吹进了克力克洋行,轻轻地拨动柏森先生头顶那一缕金黄的傲慢的头发。王阿六就如樽佛入定,坐在他面前,静静倾听,无比虔诚。柏森一如既往的叼着一根肥硕的雪茄烟,就像这点燃的烟,从来没烧掉一样,似乎从来都是一样的长度和燃度。喝着下午茶,吹着这不冷不热的风,真是惬意极了。他们都在思想着,能否在这个夏天扳倒何牧人,将他彻底赶出海口城。

    “六,你说说?”沉静良久,柏森终于开口了。

    “说说?”王阿六心里想道,说什么呢?不过,他很快就反应过来,清了清嗓,说道:“那我就说说吧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轻轻地呷了一口茶,故做沉思状,不紧不慢的说道:“柏森老板,这中国古话,怪事年年有,今天特别多。还真别说,咱们整的这摊事,碰到一堆怪人怪事。我们以为,力克力洋行降半价,肯定打他琼州远洋一个措手不及,哪知道对面也降半价跟进,阵脚丝毫不乱,不知底气何来,这是一怪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说着,又端起茶碗,轻启茶盖,吹去浮于面上的茶叶,又轻呷一口,说道:“我们中国人向来喜欢内斗,世态淡凉之年,更是斗得你死我活。南行梁福记新老板梁安,就在咱们洋行旁边起屋建楼,据说就是吞不下一口气,要跟何牧人斗到底。这俩人其中的恩怨嘛,据说是为了一个叫郑兰兰的女人,俩人最终都没得到,可这斗气的架式,就像戏台演戏,让人着迷得很哪。这也就罢了,我所说的第二怪,问题就在这里,一个跟何牧人有仇的人,竟然要拼出力气,保住琼州远洋,跟咱们拼命,真搞不懂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顿了一下,接着说道:“这第三怪嘛,我就更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,何牧人闯南洋,也不知发了啥门子的财,回乡一整就整出这么大的公司,据说他下南洋,就是搞什么融资入股,购买新船,将琼州远洋船务搞成股份制公司,跟我们抗到底。这俗话说,狗急都能跳墙,他要跟我们抗,也是想得通的,可他这使的哪门子魔法,去搞那么多钱?现在他到底搞了多少钱,买了多少船,我们也一无所知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说罢,柏森昂头哈哈大笑:“短短时间,他能搞多少钱?就算搞到钱,又去哪里买船,买到船了,牌局早都凉了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搔搔脖痒,露出满嘴黄牙,嘿嘿地笑道:“柏森先生,这中国古话说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蛮的怕横的,横的怕不要命的。这不要命的何牧人,我们还是小心为妙。”

    柏森轻蔑地扫了王阿六一眼,伸出一只手指,在他面前摇了摇,说道:“别以为他真是什么神猴,跳不了多久的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眉头紧锁,说道:“柏森先生,你可能不知道,这姓何的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,脑袋短一根筋的人。不过我现在倒担心不是他,他要拼命,能有几条命拼,他短一根筋,我们可让他短两根筋。可我琢磨呀,他这背后……”

    王阿六说着,像卡了壳,说不下去了,故意抬头望着柏森。柏森弹弹雪茄烟灰,吹了一口气,吹了落在袖子上的烟灰,说道:“说下去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现出神秘莫测的神情,说道:“我认为,他这背后的力量不可小觑。南洋那边,天知道是什么人给他撑腰打气,可这城里的人,我大约是知道的。现在海口五行的远洋物流,不给我们做了,抱团倒向琼州远洋,根源就在于我们没跟他们打好交道。”

    柏森冷笑一声道:“现在打虎到了最关键时刻,你就负责去跟他们找交道,任何条件都可以坐下慢慢谈,羊毛出在羊身上,亏出去的以后再从他们身上赚回来就是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摇摇头,长着脸说道:“这海口五行,向来都是势利的鬼。要在往年,搞定他们也就几桌酒的事,可是这流利不利,冒出一个梁安,不好办哪。”

    柏森神色顿然暗了下来,思忖了一会儿,说道:“不好办,还得办。我们找他谈,不就完了吗?”

    王阿六愣了一下,拍着脑袋叫道:“我说柏森先生,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。管他梁安哪号人,现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,先找他谈了,摸了底再说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柏森站了起来:“事宜快不宜迟,我们这就去找梁安。”

    柏森和王阿六,主仆俩人,一道出门。同在一个街,低头不见抬头见,他们刚一出门,碰见何牧人和汪兴一前一后,要出去办事。双方都在街上愣了一下,何牧人不作语,转身即离去。

    “何老板,好久不见,别来无恙?”柏森一只眼望着天上,一只眼望着何牧人,斜着身子,态度倨傲。

    汪兴跺脚,朝地下啐了一口,咬牙切齿,紧握拳头。何牧人横了他一眼,斜头对柏森说道:“柏森先生,久闻大名,今天第一次碰面,久仰久仰。”

    柏森昂头哈哈大笑:“牧人兄,是不是急着谈生意去呀。其实嘛,这船务生意,咱们俩还是可以谈的。”这法国佬久居异邦,竟然学会了一眼一板的中国腔。

    王阿六阴阳怪气,狐假虎威地看着何牧人一举一动,也斜着半个头,向天上望去。何牧人突然哈哈长笑,说道:“柏森先生,您说说,咱们到底怎么个谈法?”

    “何老板,商人嘛,不就求个财字吗?如果你现在愿意将三艘新船卖给我,我可以出高价买入。”柏森面对何牧人,语带轻蔑,又说道,“我这是为你好,不然你明年这个时候,都不知道人在哪里流浪。”

    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了。汪兴怪叫一声,捏起拳脚,大吼一声:“我操……”

    汪兴想操法国佬个祖宗,可话还没出口,何牧人一手按住他,硬硬吞了回去。何牧人一幅海阔天空,鸟飞鱼跃的大气模样,拱手作揖道:“柏森老板,你出个哑语,你若能猜出,我三艘轮船不卖了,直接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何牧人一只手指指天,又戳戳地,然后手指又放在面前,用力的摇了摇。

    王阿六和柏森面面相觑,不知何意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何牧人昂天哈哈长笑:“猜不出来了吧,回去慢慢想吧,在下公务繁忙,不奉陪了。”说完,头也不回地朝琼海关方向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何牧人将了柏森一军,汪兴也倍感得意,紧跟何牧人走了。他回头见法国佬和王阿六灰溜溜地不见了,悄声问道:“大哥,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,我也糊涂想不出来耶。”

    何牧人冷笑道:“我告诉他,简直是不知天高在厚,这个你都想不出来?”

    汪兴猛拍脑袋,一阵晕菜,狂叫道:“高,高啊。”说着,竟然跳了起来,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。

    柏森吃了哑巴亏,王阿六紧张得夹紧了屁股,俩人一前一后,向大街走去。到了梁氏宅前,他们犹豫了一下,王阿六还是叩响了门环。

    不一会儿,有人出来开门了。是梁倩。

    梁倩像遇外星人似,望着柏森一脸莫名其妙,阻住门道:“你们要找谁?”

    王阿六哈腰嘻气地说道:“梁小姐,我们想找梁安老板谈谈。”

    王陈六名声在海口早臭半边天了,谁人都知,柏森也是久闻其名,梁倩只觉一阵恶心,低吼道:“你们找错人了,这里没有叫梁安的。”

    梁倩吼完,正欲关门,只听见里面传出浑厚的一声道:“让他们进来。”

    里面说话的人梁安,他立于院子中央,玉树临风,面容深沉,暗藏杀气。梁倩跺脚嘟,一幅不满与无奈,只得放对方进来。

    王阿六一进门,就弯腰拱手,远远的叫道:“梁老板不愧是人中之龙,海口一杰,久仰,久仰。”柏森也一收傲慢之气,客气的大步向前,握手问好。

    梁安也不避讳,与柏森握手问好,就请入客厅。梁倩没好生气地给他们沏茶,立在其兄一旁,撅着嘴,一肚闷气。

    梁安面带微笑,宠辱不惊。他们面对着厅外坐着,外面一群飞鸟跃过,他的双眼也像化成了翅膀,随鸟群飞去,久望不舍。

    这时,王阿六嘿嘿了两声,说道:“梁老板,这俗话说得好,无事不登三宝殿。既然这样,咱们也就不客套了,柏森先生今天来,就是想跟您谈一下,这五行生意能不能跟我们洋行合作?”

    梁安面对柏森,眼睛炯炯有神,说道:“五行是五行,关我梁安何事?我梁福记不过是南行里的一个小小商行罢了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紧跟说道:“梁老板客气了,谁不知您是留学归来,见一次世面比咱见一辈子都大。可谓是青年俊杰,长江后浪推前浪,连五行各大老掌柜,都对你口碑载道,不得不服哪。”

    梁安假装谦虚,半痛不痒地说道:“哪里,哪里,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柏森仍然是洋人做派,不讲废话,清清口就说道:“梁公子,听说你们南行远洋物流,都找琼州远洋船务去了。”

    梁安轻描淡写地说道:“有这事。你们船务推半价,琼州远洋也出半价,这生意嘛,跟谁做不是做?”

    柏森微眯绿眼睛,阴阳怪气地又问道:“但我听说,您对何牧人很看不顺眼?”

    梁安静若处子,从容说道:“那是另外一码事,商人慕利,生死为利,一切都是为了做生意。”

    柏森一句引蛇出洞,得意极了,只见他眼睛双束火光,直扑梁安:“既然梁公子爱利,那在下冒昧一问,琼州远洋给你什么条件,可否说说?”

    梁安端正坐姿,直对柏森,轻轻一笑,讽喻地说道:“柏森先生,这个你可以派人去打听呀,跑来我这就问这话,太废腿劲了吧。”

    王阿六向前俯身,要说什么,柏森一手制止他,哈哈大笑:“好,既然梁公子不方便说,那我就直说,无论琼州远洋给你开什么条件,我们力克力都能满足,并且附加一条更优惠的,梁公子想不想听听是什么优惠?”

    梁安一幅无所谓的态度,说:“请便!”

    “我们公司准备对你们网开一面,只要是你们五行的物流,随时上船,我们都能随时发船,你觉怎么样?”柏森拍着大腿站起来,一边拿腔捏字说着,一边走到梁安面前,神情甚是得意。

    梁倩听得珠子都绿了。这法国佬,出手还真狠,下血本了耶。

    梁安面容安详,也站了起来,无动于衷地说道:“这个条件跟别人说,不知怎么样,反正在我这里很不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柏森一脸疑惑,歪着头问道:“难道梁公子就没一点点心动?”

    梁安面带嘲笑,沉沉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那好,梁公子有什么条件,尽可以提,我们好商量嘛。”柏森有些急了。

    梁安突然面容收紧,面对柏森,语气咄咄地问道:“请问柏森先生,您对一个刚成立不久的新公司,变着法子赶尽杀绝,这到底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这话犹如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,一刀见血,王阿六也坐不住了,徒的立起,紧张地望着柏森。

    柏森愣了一下,突然昂头哈哈大笑,好一会儿,才对着梁安说道:“梁公子,我又没拿枪威胁他,是拿实力跟他竞争。您是出过洋的,难道不懂这个道理?”

    梁安冷笑地望着柏森,像望着一具庞大的怪物:“既然柏森先生这么说,我也有没话说了。”

    柏森脸上顿然有光,又说道:“那梁公子,有没有兴趣考虑跟我们合作?”

    梁安昂头向天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我实话实说,很没兴趣。”

    柏森神情一下成了猪肝色,一直憋着话像屁股忍着屁的王阿六,更是惴惴不安。梁倩刚一脸骄傲,得意地蔑视着他们。

    一室无话。过了一会儿,森柏又壮了声气,问道:“梁公子,我尊重您的选择,但您可否告诉我,为什么不想跟我们洋行合作?”

    梁安缓缓转头,对着柏森,俊雅的脸上已经激动之情。他字正腔圆,一眼一板地说道:“我喜欢竞争,但我厌恶你们这种下三流的竞争伎俩;我是看不惯何牧人,但我更看不惯你们这种仗势欺人、卑鄙无耻的洋行!”

    一语既出,气壮山河,爱憎分明。柏森和王阿六都顿然傻愣,无地可遁。这时,只听见梁安震吼一声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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